Kai回憶起第一次見到Miin,是從Miin診間的門縫望進去,Kai只看到他著白袍衣袖的雙手正向前伸出,或許是要幫病人觸診吧。那一雙手,姿態優雅,乾乾淨淨的,無任何多餘修飾,型態雖非纖纖柔荑,卻散發出一種專業、堅定的美感,渾然天成,充滿靈氣,不用透過眼神或話語,Kai直覺認為那是一雙令人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手。
忽然間,診間門被護士小姐急忙忙關上了,僅拋下一句「叫到號碼再請進來」,後面幾個字還被厚重的門給吞沒了,是Kai用想像補上去的,Kai還來不及說自己是受小兒科C醫師之託拿東西過來。
Kai沒有看到Miin的臉與身,不過不知怎地,那一雙手卻在他腦海裡盤旋不去,即使過了這麼久,直到今日Kai仍對那個畫面如歷在目。
當下Kai心想,是我太突兀了,沒有顧慮到這間診所極為重視患者隱私,不該貿貿然就要進診間找醫生,真是不好意思。
但他心中其實還幻想,若能牽著剛剛見到的手,漫步在夕陽下,一直走啊一直走,兩人的手漸漸佈滿皺紋與斑點,卻仍舊十指緊扣,堅定不移,Kai甚至都能感受到手中的溫熱… 這應該就是一見鍾情吧,不過Kai卻是先愛上Miin的手。
Miin總是戲言,Kai把他當孟姜女,撲個蝶、露出手被人看到,就得嫁給他。Kai則是笑稱,Miin是窮其皮膚專科醫師的專業在保養那雙手,怪不得這麼白皙,兩三下就把Kai給騙到「手」。
Kai永遠記得第一次真正牽到Miin的手,那種如同電流直通心臟的感覺,不僅手心發燙,連心也發熱。那次Miin到德國柏林開醫學會議,Kai剛巧也在德國洽談代理新產品,透過C醫師相識的兩人,碰巧知道對方都在德國,就相約結伴成行。兩人一起到柏林近郊的波茨坦參觀名聞遐邇、被列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的忘憂宮。
那天Kai與Miin穿過宮殿前的大水池,層層階梯拾級而上,階梯兩旁盡是葡萄藤架與矮樹,宛如人造梯田,間或點綴精緻雕像。時值嚴寒的冬日,雖然有加設玻璃門遮擋風寒,但葡萄藤架還是沒有葡萄、只有厚厚的冰霜,但Kai的心卻暖烘烘地、噗通噗通狂跳,因為他居然能跟Miin單獨走在一起,他一邊向Miin講述從旅遊書和網站惡補到的有關忘憂宮的故事。
「忘憂宮雖然是18世紀的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蓋的,但那時普遍認為法文比較時尚,所以這個地方就被取了法文名字Schloss Sans Souci,無憂無慮的意思,用法文唸起來就好像在唱歌一樣…」
「為什麼?為什麼不跟凡爾賽宮、楓丹白露宮一樣用地名命名就好,而要用忘憂宮這名字…那位國王很不快樂嗎?」Miin意味深遠地問。
腓特烈二世以驍勇善戰著稱,是個軍事奇才,但他不僅會開疆闢土也會治國,據說中國乾隆皇還在要求外使比照滿清朝臣行三跪九拜禮的時候,普魯士國民已經可以上書向國王陳情了,應該等同於現在的「總統信箱」吧。在他手上,這國家從落後國家變成歐洲強權。這麼傑出的男人,他不快樂嗎?
Kai看著Miin,回答:「應該說這是一個藝術的殿堂,國王自己是長笛樂家,希望大家在這裡與文學、音樂、哲學為伍,忘卻煩惱。對了,巴哈和笛卡兒都住過這喔。」
Miin停下腳步望向Kai一眼,接著又繼續循階梯而上。
Kai心想,不知Miin對我的答案滿不滿意。他從Miin背後盯著他因為天冷插進口袋裡的手,Miin沒入口袋的手腕至袖口部分,那是Kai嚮往的場域。
忘憂宮很美。田園景觀典雅自然,洛可可建築又富麗氣派,還有中國風涼亭、風車磨坊,當年這裡還不時環繞著清亮悠揚的長笛樂聲,Kai覺得自己優遊其間,更重要的是,有Miin相陪, Kai覺得有說不出的暢快。
他們走到庭院露台,看到草地上一塊嵌在地面上的墓碑,上面擺放著許多馬鈴薯,另外還有一朵純潔如新雪的白玫瑰,上頭沾了不少露霜。
「這是誰的墓碑啊?上面寫什麼啊?為什麼要放馬鈴薯呢?」上頭刻鏤的3個單字“FRIEDRICH DER GROSSE”很顯然是德文,實在看不懂,Kai覺得很好奇,今天出門太匆忙,做功課沒有做到這一段,但他話一問出口就後悔了,他本想在Miin面前從容地擔任導遊的角色。
結果Miin出乎意料地回答Kai的問題,「上頭寫的意思是『偉大的腓特烈』,當年腓特烈二世的遺囑是跟他的愛犬一起葬在忘憂宮,偏偏後人都不從他所願,硬是把他跟他父親葬在一起。後來因為多場戰爭,他的遺體又遷了幾個地方,直到20年前,才總算如願搬過來在這裡下葬。上頭的馬鈴薯是後人擺上,向國王致敬,感念他當年引進這食物,解決糧食不足的問題。」
Kai聽了有些羞愧,其實Miin知道比他多,剛剛他居然還以導遊自許,真是班門弄斧了,但Miin居然也都不會出言打斷,一直耐著性子聽他講解,直到他自己不經意提問,Miin才娓娓道出對忘憂宮歷史的認識。Miin真體貼。
於是Kai鼓起勇氣直接提出自己的質疑-Miin應該不會笑他。
「這個腓特烈二世真的好特別喔,我真欣賞他。他的墓園走極簡風,就這麼一塊墓碑,只是…忘憂宮是他一手打造,他想葬在這裡我可以理解,只是他為什麼要跟狗一起合葬呢?他不要跟爸爸、妻子、小孩或情婦在一起嗎?」Kai說。
Miin俯看地上的墓碑,語氣平靜地說道「我更好奇的是,明明他的遺願就沒有妨礙到其他人,為什麼後人不照做就好,就是要自作主張把他跟爸爸合葬?」接著Miin彎下腰、伸手撫摸墓碑和那一朵玫瑰花,Kai望著他的背影,心想:「不知道他現在心中想些什麼呢?」
此時,Miin回頭對Kai說,「哇,這個霜在手心化成水,好冰喔。」
Kai看著他因冷而有點顫抖的手、那雙常出現在他夢想中的手,Kai一股衝動就伸出雙手把Miin的手圈起,「這樣應該比較暖。」他對著Miin的手吹了幾口氣,希望Miin暖和些,一吹就化成團團白霧,白霧一度包圍住Miin的手到看不見,兩人相視笑了起來。
當天他們牽著手漫步在忘憂宮裡,感覺彼此手心的溫度,就像第一次遇見Miin,在他腦海裡盤旋中的情景。Kai好想就這麼一直走下去。
另一個Kai回味無窮的場景是在他們兩人回國後,第一次手牽手走在台北街頭。不禁讓Kai想起他上一段早逝的戀情—Kai甚至懷疑那段戀情其實從來沒有開始過。
那是他在網路上遇到的對象,兩人「以交往為前提」認識彼此,但交往起來,兩人個性明顯不合。
Kai是個「很好養」的孩子,什麼都說好吃又不挑食,Kai媽還常向人津津樂道這一點。對方卻是個絕對美食主義者,不能忍受Kai「沒有質感、只為填飽肚子」的用餐方式。或許是對方做主管的關係吧,不僅不滿Kai對「吃」都沒要求,甚至連Kai在馬路旁等綠燈的站姿都看不順眼,總覺得Kai雙手環抱在胸前的樣子很「不好看」。
Kai通常會半虧半解釋,因為他覺得情侶出門,直覺上過馬路就是要牽另一半的手,可是對方卻怕向路人昭示戀情,所以他只好把手放在胸前,壓制牽手的衝動。
食衣住行,兩人在「食」和「行」就兜不攏,可想而知,戀情終究破局。 來不及深刻用情,照理說Kai應該沒有什麼失戀的苦楚,然而Kai曾在大馬路上,下意識牽起對方的手卻遭倏地甩開的經驗,至今想起仍令他很受傷。每當看到家裡為了幫對方做業績而裝設的MOD頻道,也會讓他回憶起那段吃飯走路都被控制的日子。
Miin有時會拿Kai前任戀人的行為來開玩笑,笑稱對方要求他講究飲食、過馬路也不可忘美姿美儀,這是教他如何晉身上流社會,Kai還不懂感恩之類…,Kai通常會立即澄清:「不是『前任戀人』,只是『前網友』。」
相較起來,Kai跟Miin就很契合,至少在手牽手過馬路這件事上,沒有異議,不用言語就有共識。最重要的是,Kai知道Miin很珍惜兩人的感情。
Miin說過,以前在醫院實習的日子,看著許多即將走向盡頭的生命,被送進醫院直到離開人世,再要好的同事、朋友,最多就是來打打氣、獻花祝福後就回歸到自己的生活,雖然都是真心真意,但,僅只於此,因為這就是「好友」在另一個人生命象限中坐落的座標,唯有至親,才會在一旁張羅、一路陪伴走完最後旅程,尤其是另一半。
Miin曉得,他和Kai互為對方人生的另一半。
Kai跟媽媽有很深且緊密的關係,因為Kai的爸爸很早就意外過世,Kai媽一肩獨力挑起家中經濟重擔及育兒重責。
Kai記得小時候看到的媽媽很漂亮,但一直很忙碌,全盛時期媽媽還兼了三份工,常常下班後才急急忙忙把他從隔壁鄰居家接回來,再幫他洗澡、哄他入睡,媽媽就像顆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只有Kai感冒發燒時,媽媽才會請假送他看醫生,但媽媽還是沒閒著,一整晚Kai很不舒服,但他記得只要張開眼睛,就是看到媽媽用關心擔憂的眼神看著他,Kai就安心地繼續入眠,後來想起,那晚,媽媽到底有沒有睡呢?Kai不知道。
那個時候Kai媽為了省錢,常租頂樓加蓋的房子,比較便宜,但卻免不了有安全上的顧慮。由於家裡沒有爸爸,Kai媽自然而然養成睡不熟的習慣,一有風吹草動就驚醒,因為她知道,一旦有危險,她必須保衛自己和兒子。
一次颱風夜,強風驟雨狂落在鐵皮屋頂上,年紀小小的Kai最初聽到嘩啦嘩啦傾瀉水聲和呼嘯疾勁風聲,只覺得各種聲響好不熱鬧,媽媽和Kai在家講話都還得用吼的,不然彼此聽不到。然而入夜漸深,隨著暴雨狂風加劇,這一區都大停電,Kai開始害怕他的家會不會被颱風給撕裂。
忽然間,砰一聲巨響,Kai媽猛地尖叫一聲,Kai被巨響和尖叫聲嚇壞了,反而叫不出聲來。Kai媽趕緊過來抱住Kai好一陣子,Kai才發現媽媽的臉龐已爬滿淚水,那是Kai第一次知道,原來媽媽也是會害怕的。
直到天明,風雨漸歇,Kai媽才步出頂樓房子察看,原來是隔壁棟頂樓上的衛星小耳朵被強風吹過來了,才會造成昨夜巨響。Kai媽看著Kai,說道:「幸好沒有砸到你…不然我一個人該怎麼辦…」。
小時候,Kai媽常會請隔壁鄰居或是某某親戚顧一下小Kai,Kai懵懵懂懂地常聽到大人閒話家常時對媽媽的評語,都是說媽媽命不好,一個女孩子家年紀輕輕就守寡,老公又沒留什麼錢,可憐喔,得獨自帶個小孩,還得拼命工作養家…。
小Kai通常都不發一語,只是默默地聽著大人說些什麼,靜靜地看著媽媽對他的付出,拼湊出他對周邊環境的認識-他知道,幾乎所有人都是以同情的眼光看著他們母子倆。
曾幾何時, Kai媽臉上肌膚不若從前明亮,頭髮也常出現蓬亂的現象,身材漸漸走樣,已經慢慢不像Kai兒時記憶中的那位美女,慢慢朝向「阿桑」等級靠攏,現在Kai最常用「歷經滄桑一美人」來形容媽媽。雖然仔細看Kai媽,仍會覺得她眉目清秀、徐娘半老,但現在最能詮釋她年輕時風采的,唯有Kai帥氣的外表及眉宇之間的光采。
長大後的Kai,不再寡言,但「觀察、感受」的童年經驗已內化成Kai的習慣與行為模式。
大約是Kai升國中時候吧,Kai媽進入公家機關上班,母子生活日漸穩定,也有了積蓄,總算攢夠錢買房子。
Kai媽很會修電器、馬桶一堆哩哩叩叩的東西,這種家家戶戶通常是爸爸的業務,概由Kai媽一人承擔,後來竟也成為Kai媽的第二專長,常常幫Kai家頂樓的房客修理家電,房客往往讚嘆「房東太太」的「什麼都會」(Kai常疑惑,明明媽媽就是房東,爸爸也早就過世,但大家還是習慣在房東後面加個「太太」二字,就跟女老闆還是常被叫成「老闆娘」一樣,Kai有時會對媽媽點出這項質疑,不過Kai媽從不以為意。)
Kai最佩服媽媽的是,雖然年輕就喪偶,單親扶養兒子,但她始終表現出來的是一個開朗熱情的人,因此人緣超好,她的大嗓門、她的台灣國語,更奠定她「北台灣陽光歐巴桑」的形象,也替她在辦公室裡養了一群閒話家常的同事,舉凡Kai唸書時期收到情書、昨晚狂打電動沒入睡、工作薪資疑似被苛扣、Kai買昂貴保養組犒賞媽媽等大小事,只要Kai媽得知,隔天Kai媽的同事們也都知道了,連Kai上成功嶺,媽媽都帶了另一位同事一起來懇親。所以不意外地,連Kai交往的對象,都一定會被Kai媽的親戚、辦公室同事、排舞班同學、鄰居等等等共同檢視、品頭論足。
然而即便開朗熱情,Kai媽骨子裡仍是個保守謹慎的人,賺到的錢都是拿去定存,不敢作投資,所以當Kai出社會,做了幾份工作,有天忽然想轉換跑道創業,Kai媽著實緊張擔憂,馬上從辦公室大小同事那蒐羅大家畢生耳聞眼見的各種創業失敗案例,號稱要找這些過來人和Kai「談一談」,其實就是要藉這些慘痛的故事勸Kai打消念頭。
但Kai也遺傳媽媽當年拼命三娘的實力,憑藉著自小養成對人、對環境的覺察力,讓Kai的事業白手起家至今,也算收得好成績,看在Kai媽眼裡,很為兒子感到驕傲,現在Kai媽說起年輕時的辛勞,也都能雲淡風輕。問她怎麼熬過來的?「我就想著囝仔若大漢,有一天娶某生子,我就輕鬆了…想著想著,就到今天了。」
媽媽辛苦這麼多年,近年來Kai覺得總算能讓媽媽在同儕間有面子,不用再被人施予同情,反而轉為羨慕她有個孝順的兒子,甚至說Kai媽很好命等等…。
對Kai來說,能讓眾人欣羨媽媽,所帶來的成就感具有加乘效果,遠比單純他自己能自立門戶、不用看老闆臉色更來得快樂。
可是Kai媽並沒有因此停止為Kai著急,近十年來,她最迫切的憂慮在於自己老了,不可能一直照顧Kai,過去兩人一直相依為命,即使現在Kai已是可以發年終給別人的小老闆了,但在Kai媽眼中,Kai永遠都是需要保護的小兒子,想起Kai至今仍未婚,將來她走了,Kai年老的時候怎麼辦?
Kai媽為這件事叨唸了好多年,依照Kai媽行事邏輯,Kai預測媽媽又要找一些朋友「因單身導致晚景淒涼」的案例,不知是因為找不到「這種人」願意現身說法,還是每次剛好找到人,Kai媽卻又觀察到Kai「有終結單身的跡象」而作罷,總之,類此「找人來跟Kai談談」的預言一直沒有實現。但Kai媽還是持續替兒子擔這個心。
自從Kai有了Miin之後,假日都往外面跑,甚至常在外過夜,出國旅行準備物品時,也會多準備一份,Kai媽在旁觀察到這一切,又重燃希望,開始試探性地詢問:「什麼時候帶人家女孩子回來看看啊?!」Kai總是支吾其詞、避重就輕,未正面回應。
其實Kai有帶過Miin回家,不過是趁Kai媽跟團去大陸玩一個禮拜的時候,Miin來Kai家住一週,兩人小心翼翼、不著痕跡地要讓Kai媽回來察覺不出曾有他人入住,這種諜對諜的感覺讓Miin和Kai覺得很青春、刺激,好像眷村故事裡,中學生背著家教甚嚴的父母偷談戀愛的日子。
那天Kai媽從大陸回來,果然沒發現異狀,Kai很得意,正想打手機告訴Miin安全過關,順手打開衣櫥照個全身鏡,發現Miin的醫師白袍大辣辣的掛在裡頭,真是百密必有一疏!
無巧不巧,此時Kai媽正好進Kai的房間,拿著她的戰利品—江南蠶絲被要送給Kai,「你看我從大陸帶這一床蠶絲被回來,以後你娶某可以用…」Kai聽到媽媽的大嗓門,一心急,迅速把衣櫥門關起來,就怕Kai媽看到不該看的白袍(很顯然的,白袍不是她兒子的穿衣style)。
Kai媽似乎對Kai突如其來的關門動作有些愕然,Kai想轉移Kai媽注意力,只得趕快說,「被子太重了,我來拿。」旋即硬是從媽媽手中拿下號稱「集輕、柔、細於一體,有人體第二皮膚美譽」的蠶絲被,不料被子拿來意外輕巧,「舉輕若重」的結果,還因為有點重量的預期落差,Kai身子重心還往後傾了一下,方才把被子搶來的託辭顯得格外諷刺,霎時間Kai媽和Kai之間的氣氛有些詭譎。
Kai就怕媽媽把目標瞄準衣櫥,硬是要把蠶絲被塞進他櫃子裡方肯罷休,下意識地將身體擋在衣櫥前大聲道:「我來搬就好了!」。
Kai媽愣了幾秒鐘,只拋下一句:「被子要收好,蠶絲被不能洗也不能曬,要記得喔。」就走出去了。
Miin大Kai 12歲而且離過婚。
但Miin還是憧憬能與摯愛走入婚姻。在醫院實習的日子,Miin曾見過一對相愛十多年、但沒有婚姻關係的同居伴侶,因為意外發生的太突然,男人陷入昏迷,女人無權為他簽署手術同意書、放棄急救同意書,只能不斷聯繫男人移居紐西蘭、多年沒聯絡的弟弟,女人急的都哭了,縱使醫生從她着急心痛的樣子,知道他們確實相愛,但也莫可奈何,女人還是沒辦法為男人生命作主,因為法理上就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倆的生命緊緊相繫。
看過不少生離死別,Miin相信婚姻的價值,然而前任婚姻搖搖欲墜了五年,終究還是崩解。
Kai有時晚上會做惡夢,夢到自己和Miin手牽手逃亡,背後有一群看不清面目的群眾持刀在追殺他們兩人,兩人一直往前跑,以為前面是大海,不料快跑到盡頭時,前面又出現另一群人也要攻擊他們…Miin笑稱Kai的夢,一定是「惡靈古堡」電動打太多了,晚上做夢就把自己當主角,還不忘拖他下水。
Kai回答Miin,「可是在夢裡再怎麼危險,我從來也沒放開你的手喔!」Miin笑得甜蜜。
Claire就是Miin和Kai共同認識的C醫師。Claire在一間自費聯合診所擔任小兒科醫師,Kai因為從德國進口代理嬰兒副食品,積極接洽不少小兒科醫師,以幫助生意拓展,所以Kai一開始對C醫師的瞭解是很淺薄且具功利導向的。反而是幫C醫師跑腿時因而與Miin結識,陷入熱戀後,回過頭來透過Miin才再真正認識C。
C從小求學一路順遂,保送進北一女,大學聯考又一舉挺進醫學院,畢業後在醫學中心也一路過關斬將,毫無延遲地升為主治醫師,期間也能抽空與另一位醫師結婚,過著醫師聯姻、血統純正的家庭生活。現在在執業的診所,薪資頗高不打緊,偶爾還演講出書,名利雙收,如此「完全制霸」的人生經歷,Kai懷疑整個台灣的社會制度根本都是為C所設立。
Kai與Miin雖然恩愛,Miin和C又如同手帕交,但Kai對C仍有些距離,不單只是因為某程度Kai算是有求於C,必須藉著C的醫病網絡來推銷產品,C「完全勝利組的人生」本身就令Kai持三分敬畏。
他認為,C根本不會了解Kai這種從小「孤兒寡母」的生活型態,不懂聯考失利、對未來惶惶無所知的感覺,沒有工作被老闆壓榨、苛扣薪資的經驗,不能體會在社會眼光下談戀愛那種困獸鬥的宿命,因為C,就是台灣的主流價值。
有一天,他參加Miin的姊妹淘聚會。那天除了Miin和Kai是聯袂出席外,其他女生的另一半都沒帶-不是出國就是擺家裡,大家當天就說要不醉不歸。
酒酣耳熱,C忽然大聲說:「今天真是太痛快了,可以不用再吃那些烏漆媽黑的中藥了。」語畢還又喝一杯雞尾酒。大家有些面面相覷,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發問:「你吃中藥幹嘛?」C苦笑道,「還有要幹嘛?要不是為了想生小孩,我以前從來都不相信中藥,怎麼可能每天還算時間吃。」氣氛一陣凝結。
「以前怎麼都不知道你想生小孩啊?」終於有人問出大家的疑問。
「我從來也沒說過我不想啊?!」
以C的年紀,要當媽媽,真的是有點不容易。在場的眾人這時心裡應該都這麼想,只差說出口。
「那你先生呢?他想生小孩嗎?」
C剛喝下的那幾杯後勁很強的雞尾酒功能開始發威了。「他也想啊,可是這幾年他也不敢再講了,我都打了上百針了吧,他哪敢再有意見。我一個做醫生的,居然現在看到針就怕…」C話至此,忽然哭了起來。
Miin趨前拍拍她的背表示安慰,這就是Miin,體貼的Miin。
又有人發言了,「哎呀,妳老公是獨子嗎?如果不是,不一定要生啦!」
C眼淚撲簌簌地掉,「重點不是傳宗接代,好嗎?我不想去care這種老舊的觀念,我自己就想要小孩,我喜歡小孩啊,不然我當初幹嘛當小兒科醫師…」
因為工作,Kai常穿梭在小兒科醫師之間,他知道小兒科醫師之間潛規則是,自己有生小孩、養小孩,才算真正領到合格小兒科醫師證書。
「我最痛恨別人講說,生小孩給他們家一個交代這種…這種bullshit!我老公的媽媽…我都不想提她,你知道嗎?我賺多少錢、幫助多少父母、小孩、多少人聽我演講、看我的書…多少成就,她都不在意,永遠只在意我有沒有給他們家生孫子,每次見到我就只會說隔壁誰誰誰,還是誰誰誰兒子,跟你們同時間結婚的,已經生第二個了…為什麼生不生小孩這種事情都來問我,怎麼都不會去問她兒子?沒生小孩就一定是女人的問題嗎?」
Kai看C有點激動,想說些什麼,但C打斷,「我就在想,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生小孩嗎?我不是這種人,我不想讓人誤會生小孩是為了他們家,也不是為了養兒防老,所以你們從來不知道我去做人工受孕、看中醫。」
C一連串的發洩完,氣氛又是一陣凝結。
原來社會眼光的影響力無所不在,也滲透進勝利組的人生,直接地、曲折地讓人們選擇「作為」或「不作為」,但結果都是讓人壓抑,離幸福愈來愈遠,Kai心裡這樣想著,手裡將Miin的手握得更緊。
Kai和Miin也渴望有個小孩。Miin前任婚姻並沒有孩子,
Miin引以為憾,而Kai在遇上Miin之前,從來沒有生小孩的念頭,但是遇到Miin之後,開始會想跟Miin一起養育小孩。
想像中跟Miin一起抱著小孩,會是一幅幸福飽滿的畫面。生命很有限,他想與Miin共同用有限的人生寫下紀錄,小孩會是他們在這世上相愛過所留下的痕跡,他們一定會盡全力教養這個小孩,給他滿滿的愛,就像Kai媽對待Kai一樣。
兩人的經濟基礎相對厚實,應該是令人慶幸,但,他們要有個小孩實在太困難,簡直是奢望。
然而,當天C的淚水加速了他們想要將生子夢付諸實現的決心,與其像C那樣被渴求折磨,不如大膽放手去攫取幸福,於是,他們想到了Jessica。
Jessica是Miin的好姊妹,有些時候Kai跟Miin約會,Jessica也會跟著來,Kai一開始有些不自在,不過Jessica機智直率的個性,直言帶點得理不饒人的氣勢,同時一副願為好友兩肋插刀的豪氣,倒是讓Kai挺欣賞的,也就漸漸習慣偶爾有她的參與,畢竟是Miin的好友嘛,算是有認證過。
Jessica應該有40歲了吧,在台北市政府上班,Miin最喜歡以「首善之都高級官員」的稱呼來戲弄她。她和Miin認識超過20年,至今單身,獨居在台北,偶爾會去Miin的診所光顧,「小型加值」一下(據她說法,等50歲時才要「進廠大修」一次,此前,一年維修保養一次就好)。
對於她單身的狀態,她也是大方坦然待之,老是請Kai介紹男生給她認識,還強調不懂情調的德國佬也可以,因為她受「剩」名所累,都快改名叫貞德了(據Kai推測,典故應該來自「剩女貞德」吧),反正就是讓她早日脫離敗犬行列,她一點都不想趕流行……
有次他們三人在餐廳吃飯,Miin與Kai坐在Jessica對面,秀出他們去訂製的定情物,兩人各戴一條刻有對方名字的鈦鍺項鍊,好不甜蜜,餐桌下的手都還摸著對方。Jessica看不下去了,插話道「我知道我是電燈泡,不過才五百燭光,你們一定要特地這樣曬恩愛嗎?」
Miin聽了笑言,「上次問你,就不跟我們一起團購買項鍊,你也可以訂製一條上面刻Jessie,看你看上哪個男生,就給他栓上。」
Jessica說,「不了,我可沒辦法像你們這樣夫唱婦隨,烏龜怕鐵鎚的。」
Kai聞言,奇道:「這句話是這樣接的嗎?」
Jessica回答:「差不多啦,蠻順的啊。」
Miin以宋世傑的語氣誇張道:「人家是『官』耶,官大學問大喔,她說是就是。」
三人大笑了起來。後來Miin去洗手間,餐桌上只剩Kai和Jessica兩人,Jessica對Kai說:「你知道嗎?Miin不是一直都這麼開朗的,我認識他很久,他以前很少這麼發自內心的開心,包括前一段婚姻…你也知道,所以,我真的很祝福你們。」
寥寥數語,Kai聽了很是感動,他很高興能為Miin帶來幸福。
Miin說過,前任婚姻很痛苦,但離婚後,也沒感覺到完全解脫。
那段剛離婚、感情又空窗的日子讓他刻骨銘心的痛。請長假出國散心,卻生大病(是的,醫生也會生病),躺在旅館床上,滿腦子只想著,「我會不會客死異鄉都沒人知道…連送我進醫院的人都沒有…也沒有人幫我通知同事來看看我…也罷,這樣一來更不用送醫院…反正沒人在乎…我來這人世間,終究是白白走一遭…活得不著痕跡…」
但Miin還是活下來了,他又轉為遺憾沒有成就孤單離世的淒絕美感…輾轉矛盾度日,期間也跟一些人約會過,但都不長久,直到遇到Kai。
但養兒育女這件事,兩人還是無法如願。
由於Kai做嬰兒副食品這行,自然對「當代父母心理學」略知皮毛,時下父母最關切如何開發嬰兒潛能、養出聰明寶寶之類的活動與課程,但以Miin的醫學背景,最相信的就是「基因的表現」,與其去弄一些皮指紋檢測、閃卡教育什麼現代醫學無法證實的東西,不如慎選「孩子的爹娘」。
放眼Kai與Miin的朋友圈,雲英未嫁的女性已經不多了,還要具有優秀的基因,而且為人要夠乾脆,免得後續有困擾。幾個篩選條件加進去,就只剩Jessica一個人了。可是即便Miin和Jessica相知多年,但真要開口,「可否借你卵子和子宮一用?」把多年交心的好友轉為生子的媒介,實在太困難了。
一定要有策略。於是兩人開始從朋友圈中一點一滴放風聲,讓與Jessica相熟的朋友去探詢她的意願,而後甚至向她提出價碼了。
Miin和Kai考量到Jessica年紀,其實也有點急。於是,有些朋友受命去幫他們向Jessica做說客時,還會加油添醋,「哎呀,卵子不用也是浪費,與其每個月排掉,還不如幫助他們完成心願」、「反正就留職停薪,躲起來不給人家知道,也不會影響行情」、「生了再拍拍屁股走人就好」、「少工作一年,就可以吃三年」之類的話都出爐了。
問了大概年餘,始終沒得到正面回覆,據說Jessica擔心遠在東部的老母會傷心,女兒沒嫁人就生小孩,或是迅速結婚生完孩子又火速離婚,都讓老人家很難接受,又怕自己「只生不養」,屆時會很捨不得那孩子。
但,Miin和Kai很感激的是,Jessica並沒有讓這件事變成他們來往的心理疙瘩,至少他們這麼覺得,表面上一切如往常,只差Miin與Kai沒有當面詢問Jessica了。
Kai一早到媽媽上班的機關拓展業務,這年頭公務員收入穩定,比較敢生小孩,消費能力又強,所以Kai就從媽媽的單位先下手,爭取訂單,首先先打探機關哺乳室內的意見領袖,正所謂「擒賊先擒王」囉,另外也順道諮詢在公家機關定期設攤位的可能性。「交關」一陣、Kai覺得完成今天階段性任務後,就應要求到媽媽辦公室「坐一下」。
Kai媽的同事朋友們圍過來嘰嘰喳喳個不停,其中一位大聲嚷嚷,「阿Kai你還沒要結婚喔,沒有女朋友嗎?」Kai暗忖,這該不是媽媽佈下的暗樁吧?!
只見Kai媽在旁微笑,「今嘛少年人攏晚婚卡多,我也不知抹安奈。」
接下來現場阿桑大嬸三姑六婆七嘴八舌,Kai也分不清哪句話是誰講的,「你也別讓你阿母煩惱啦!」、「你媽媽想抱孫了啦」、「那麼有成就,怎麼可能找不到對象」、「我們阿Kai又高又緣投,還不快娶某,是不是眼光太高?」、「應該有女朋友齁,帶來大家鑑定一下啊?」、「我知道有個朋友的女兒剛從英國念書回來,還現在沒有對象,我幫你介紹啦」…… 「我…事業為重啦。」Kai眼光一邊望向大門-那是他的逃生口,他在思考如何得體地脫身,不致讓媽媽沒面子。
這時候,一位年紀較輕的大嬸說,「啊,你可以去參加那個什麼7分鐘相親啦!」
一句跟其他三姑六婆言論比起來稍微跳tone的話,讓眾姑婆安靜了下來。 該大嬸繼續說:「現在少年人沒時間又沒耐心,有這種7分鐘相親啦,看不對眼就趕快換下一個…」
「7分鐘連喝個咖啡都來不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一陣質疑聲浪又開啟了。
「哎喲,說妳們這些是歐巴桑就是歐巴桑,年輕人觀念不一樣啦,不喜歡不用浪費時間,這樣一次才可以相很多個」大嬸持續捍衛她的建議。
Kai媽說話了,「你這樣講我知道,前幾天好像聽人講過這個東西,說那個常來跑文的小伙子要參加啦。」
「誰要參加?」「我忘記名字了啦,就那個有戴眼鏡那個…」「哪個啊,每個都嘛有戴眼鏡…」又是一陣七嘴八舌。
Kai在混亂中,說聲「我下午還要談生意,我先走了」,就要找尋「逃生口」…
一位大嬸居然眼明嘴快,趕緊道「阿Kai你也去參加啦,好玩嘛。」
其他大嬸加碼跟進,「去啦…憑我們阿Kai那麼優秀又帥,那怕去找不到對象」、「讓你媽媽不要那麼操煩啦」、「年輕人多看看有什麼要緊,有中意的最好,不尬意就算啦,去參加啦」、「你阿母也可以一起去挑媳婦吧?」…。
Kai媽在旁似乎在做總結一樣,「人家好意你嘛要聽…阿是什麼時候?你把時間空下來啦…」
Kai簡直是連滾帶爬地離開現場。
Kai去Miin的診所。Miin下了診,與Kai兩人去附近的居食屋用餐。Kai跟Miin報告了今天在媽媽辦公室被三姑六婆「圍剿」、還有她們半強迫地要幫他報名「快速約會」的事。
Miin把干貝握壽司放在碟子裡,在一坨哇沙米中不停翻攪著,沉默不語。
Kai一邊看著Miin沾醬的動作,問說:「你怎麼了嗎?……不要再弄了,這樣會很嗆……你這不是沾醬,根本是浸在醬裡。」
Miin聽話地停止沾醬的動作,但接下來,居然把宛若變身綠巨人的干貝握壽司夾起就往嘴裡塞,當場嗆到飆淚,不停咳嗽。Kai阻止不及,只能心疼地幫他倒水,「你到底怎麼啦?」
幾分鐘後,Miin才從劇咳中恢復平靜。「我在想,我們這樣下去,到底有沒有意義。」
Kai有點驚詫。
Miin喝了水,繼續說:「你媽媽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可是我雖然是你的另一半,卻沒辦法讓你媽媽接受,你的生活像是被撕裂成兩半,這對你來說太痛苦了。」
話有點說進Kai心坎裡了,觸碰到他內心深處的痛。「那個speed dating的事,我只是當笑話而已,你不要想太多…」
「我知道你沒有那個意思,是我自己本來就這麼想。」Miin嘆了口氣,「我想跟你過一輩子,可是我們都沒辦法完整擁有對方,都…要過著雙重角色的生活。」聲音忽然有些哽咽。
一陣無言後Kai說:「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我也不知道。這不像看診,哪個病就開哪種藥…很諷刺,現在台灣人不喜歡結婚、不想生小孩,我們卻是想結婚也想生小孩,台灣人卻都不讓。」Miin說著說著眼眶泛紅,這次確定不是因為吃了哇沙米。
Kai伸手覆蓋在Miin的手背上,想一掌包住Miin的手。 「可是…我們能怎麼辦呢?我媽她…還有她那些親朋好友幾乎都是基本教義派…」Kai鼻頭也酸了。
兩人相對無言,久久不語。
Miin說:「我那天還勸Claire,人生不是什麼都能掌控在手裡的,放下面子,直接去排領養吧,不像我跟你,連領養的機會都沒有,唉。」Kai聞言無奈笑笑。
Miin續道,「Jessica那邊希望不大,畢竟我們不只是借腹生子,又要借她的卵子又要借她的肚子,簡直是逼著她拋棄親生孩子,雖然她很阿莎力,但不同意也是意料中的事。」
Miin擠出一絲笑容,開玩笑道,「唉,早知道當初撐久一點,別那麼快離婚,生個小孩再說,現在已經沒有人願意幫我們生小孩了。」
Kai一手仍放在Miin手上,另一手摸著頸上內側刻有Miin字樣的鈦鍺項鍊說:「如果能抱著你的小孩,我一定捨不得放下來。」
Miin嘴角淡淡一笑,包在Kai手掌下的手翻轉向上,與Miin手心相握。
Kai回家,進門看到Kai媽坐在客廳發呆。
「吃過了嗎?」Kai媽表情木然地問。
「吃過了,妳呢?」
「嗯。」
Kai對媽媽笑笑,準備進自己房間拿衣服去洗澡。
Kai媽跟在Kai後頭,說:「現在夏天越來越熱,晚上會開冷氣睡覺,睡著了你就不會調溫度,還是蓋條被子吧。蠶絲被蓋起來才會剛剛好,我已經把你衣櫥裡蠶絲被拿出來了。」Kai今天聽媽講話,總覺得怪怪的。
「喔,好啊。你自己呢?你上次去大陸有買你自己的蠶絲被嗎?」
「我沒差啊,如果不冷,本來就不用蓋,我不像你一睡就很熟,反正太冷我自己會起來蓋涼被。」
對,Kai想起來是哪裡不對勁了:Kai媽一反平日台語腔,居然從剛剛到現在都講國語呢。
「喔,你這樣講倒提醒我,這次從德國進貨,我會順便請那邊寄個德國草藥助眠茶過來,妳喔,睡熟一點好不好,現在家裡有我不用怕…」
「…你今天是去景美那邊跑業務嗎?」Kai媽打斷Kai的話,冒出這一句。
Kai被問得突然,有點語塞:「對…對啊,妳怎麼知道?」
Kai媽忽然後退,背靠在牆上。牆邊光線不足,Kai看不清媽媽的表情,但有點驚訝媽媽的舉動,Kai媽聲音從暗處傳出:「我沒跟你說,我們辦公室今天下午辦自強活動去烏來,回來走羅斯福路六段……我在遊覽車上,剛好看到你……在過馬路…」話講到最後,聽起來有些激動。
Kai想起今天跟Miin吃完飯手牽手走在羅斯福路上…刷地忽然腦中一片空白,感覺腳好像往下墜一樣、探不到底。
Kai媽語氣難掩激動:「你怎麼會…怎麼會…」Kai媽靠著牆跌坐在地,抽咽了起來。
Kai說不出話。不知過了多久,Kai媽說:「媽媽拜託你,今天雪芬阿姨說的那個相親好歹去看一下吧…好不好,去參加吧…」
Kai茫然、毫無目的地叫聲:「媽!」
Kai媽手掩雙目,肩頭抽動:「為什麼會這樣呢?…是因為從小讓你沒爸爸嗎…早知道我就找個人再嫁…」
Kai大叫:「媽!跟那沒有關係啦…」接著撲過來抱住Kai媽好一陣子,Kai發現媽媽的臉龐已爬滿淚水。那是失望、自責還是痛心的淚水呢?他感受到媽媽的身體抽蓄顫動著,是難過、難堪還是難以接受?Kai不知道,他也抱著媽媽狠狠地放聲大哭。
良久,Kai媽鬆開Kai,仔細地看著Kai的雙眼說:「那個相親去試試看,好不好?試過再說…你放心,今天只有我看到,雪芬阿姨她們都沒看到…只有老媽才會一下子就認出兒子的背影…你就聽媽媽的,好嗎?拜託你!隨便哪個女孩都行,好不好?」
電話接通了,Kai閉上眼睛,沉痛地說:「我媽曉得了。」
電話那頭默言,但心裡翻騰。
「她要我去參加speed dating。」
「Kai…親愛的Kai,你現在一定很難受。聽你媽媽的話,去參加吧,不用擔心我。」
「Miin…」
Miin把很早就在心中想過一遍的話講出來,「你媽媽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一個人把她兒子帶大,又帶得這麼好,讓我有這麼好的男朋友,我很感謝她。就像我跟Claire說的,人生不是什麼都能掌控在手裡的,走到這一步,或許應該要感恩,我本來以為我會孤老一生的。」
Kai哭了起來。
「哎呀,沒關係啦,那也沒什麼,不過就是相親而已,又不是結婚,就算是結婚又怎樣,我也結過啊!」
Kai感動地說,「…謝謝你…謝謝,你對我這麼好,我會想辦法說服我媽…」
Miin壓抑著不讓電話另一端察覺到他的哭泣,「這需要時間…需要勇氣。去睡吧,我們都好好想想,明天再說吧!」
Kai想起和Miin牽著手漫步在忘憂宮庭園的那一天,因為他想不出人生中有哪一天比那一天更快樂。
「腓特烈二世不讓他太太踏進忘憂宮一步,他們兩個相敬如冰,只有國家大典時才一同出現,也沒生小孩。」
Kai說,「皇后真可憐,還比不上我們,可以一起看她老公設計的殿堂。」
Miin微笑,「國王連在忘憂宮去世時,身旁也只有狗。他說,『我看過的人越多,我就越愛我的狗』。」
Kai忍不住驚呼:「哇,也太有個性了吧。聽起來他很不愉快,常被人背叛,才要在這裡忘卻煩惱。」
Miin點點頭:「他老婆是他爸爸因為政治目的逼他娶的,他爸只愛打戰,從小對他非常嚴格,常體罰他,總覺得他不夠man,又瞧不起他喜愛的法國文學、藝術。」
冷冽的寒意讓Kai趕緊將Miin的手握著放進自己大衣口袋裡。Miin續道:「我想國王在18歲之前,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偉大的腓特烈』吧,他可能跟我們普通人一樣,只想跟心愛的人在一起。」
Kai疑道:「18歲之前?」
Miin停下腳步,望向Kai,「他18歲的時候,想跟一個軍官一同私奔到英國,結果被父親逮到,他爸下令處死那個軍官,還強迫他目睹行刑過程。據說他當場絕望昏厥,之後性格轉變,向父親道歉,接受軍事和統治的訓練,娶妻、繼位,成為後來戰功彪炳的腓特烈大帝,終其一生沒有再提起這名軍官的名字。」
Kai聞言,心加速跳動,幾乎都能感覺到血液從心臟打進動脈的瞬間,然而這份震撼隨即轉為深沉的悸動,「我覺得我懂了,18歲以後,他可能過著就是雙重角色的生活,難怪要興建忘憂宮…我大概可以想見他流連在這裡時,心裡的感受吧。」
留一塊僻靜、專屬自己的角落,吹奏樂曲,重拾醉心於藝術與思想的生活,紀念18歲心碎前的自己。
Miin與Kai相視一笑,握著Kai的手用力了一下,掌心的溫度炙熱。
國王一定很思念他吧。就像Kai永遠都會記得Miin,記得他的手心、他的鬍渣、他的臉頰…,不論未來如何。